最近教育部公佈了高中歷史新課程綱要草案，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。其中最受批評的就是將中國近代史從一五○○年之後放入世界史。很多人認為，這是繼拼音問題、語言平等法的推動以及國家考試以閩南語出題之後，又一椿扁政府意識型態操弄下的事件。更有人認為新課程將中華民國腰斬，實無異於亡國。然而，大部份的批評都是從意識型態的角度，而非史學的專業來談。而且值得注意的是，據了解，制定課程綱要的委員並沒有台獨的色彩。從他們的說明當中，幾乎可以確定的是，不僅沒有涉及意識型態，而且還有一套相當符合廿一世紀歷史教育的新理念。尤有甚者，不僅高中歷史老師，許多年輕一輩都認為新課程綱要並沒有什麼不妥。這似乎意味著，那些批評新課程綱要的言論才是真的犯了被意識型態操弄的毛病，而新課程綱要則是符合時代精神的正確的歷史教育。然而，事實確是如此嗎？

要釐清這個問題，最重要的，就是必須拋棄所有可能的意識型態或政治立場，單純就歷史教育來做理性而客觀的分析。倘若分析的結果，新課程綱要沒有任何問題，那麼即使有些人心裡不舒服，也必須接受它。反過來說，如果經過客觀理性的分析之後，仍然發現新課程綱要有問題，那麼就應該把它不妥的地方做徹底的修正。

為了剖析新課程的內涵與意旨，筆者一方面閱讀了教部公佈的高級中學歷史科課程綱要草案，另一方面也請教了專業人士，包括高中歷史教師與課程綱要委員會的委員。本文將儘可能先如實呈現新課程綱要的精神，之後再就檢視其中可能出現的歷史教育的問題。

根據制定綱要的委員表示，草案公佈後，引起社會各界強烈的反彈，是有點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。而且他們也抱怨，大多數人只看到中國近代史放入世界史這一點，卻完全沒有注意到綱要所強調的核心能力，在歷史教育方面，是具有革新的重大意義的：

所謂「由近及遠」就是從現代學起，再推到過去。一如教改一直強調的，學習必須以自身的經驗為基礎才是最有效的學習。而我們的經驗主要來自生活，所以學習要從生活開始。歷史教育，當然也必須從最切身的地方開始學起。因為歷史是時間性的學科，所以，越靠近現代的歷史，當然也就與我們的關係最密切。這種觀念其實並不是部份學者所主張的「同心圓」，因為同心圓是一種空間的概念。如果歷史教育要以同心圓為原則，則學習的順序應該是先學台灣史，其次為中國史，再則為亞洲史，最後才是世界史。

由近及遠的觀念，其實也是為了培養現代公民。所以新課程相當重視廿世紀，光是這短短一百年就佔了兩章，尤其1950年之後的份量更重。

過去的歷史教育常造成的怪現象就是，學生對古代的歷史很熟悉，對現代代了解反而有限。這就是為什麼現在歷史課都要上台灣史的原因(事實上，有委員主張在台灣史當中加重清代史的份量，但並未通過)。至於在西洋史方面，過去學生也往往比較了解古希臘羅馬的歷史，而文藝復興之後發展出來，且之後對全球影響甚鉅的歐洲現代史反而知之甚稀。有鑑於此，談到世界史時，就刪去了西洋古代史，而直接從1500年開始。而且1500-2000年之間又以1850年為分水嶺，前300年與後150年等量齊觀。換句話說，越靠近現在的歷史講得越詳細。委員們認為，這並非只是站在外國人的立場，也是從廿世紀的觀點來重新認識歷史。

另一個使學生對現代了解不多的原因，是受到了過去解嚴時期的影響。當時談現代經常會變成一種禁忌。但現在已經開放了，現代史也就應該客觀公正地被檢視。

委員們一再強調，將明清放入世界史來學習，並不是外國史，而是希望學生在這個大架構下學歷史，會覺得更有趣，對許多歷史問題可以看得更清楚。1500年正值哥倫布發現新大陸(1492年)不久。由於一連串的地理大發現，歐洲人藉著殖民把世界連繫了起來。例如明朝正德年間，葡萄牙人到澳門，正與達伽馬繞過好望角向東航行有關。又如1842年的鴉片戰爭，過去變成愛國教育，但是放在世界的架構下，類似這樣的問題則可以看得更清楚。

委員們認為，現在已經邁入廿一世紀了，不該再把歷史當成政治意識型態的工具，也不應將它看作一種道德教育。而應該回歸知識的本質，把它當成科學來看待。歷史教育也應該回歸教育的本質。學歷史是求知的過程，所以不該把歷史變成背的學科。學生學歷史不是只為了應付考試，而是要能思考、做判斷。知道如何搜集資料、比對資料。

將台灣史放在第一冊，就是希望在符合由近及遠的原則下，學生可以就近搜集資料，自己來「玩歷史」、「做歷史」。就老師的立場而言，教學也可立體化，以較輕鬆的方式來引導學生，幫助學生建構自己的歷史觀，使歷史知識成為他們自己本身的資產。

傳統的歷史教科書太偏重王朝的興衰與政治的演變，現在則少了許多政治。歷朝的政治演變，不是去背那些皇帝大臣，而是要掌握到它的基本內涵，例如講到明清史，就要抓住它的專制精神，使歷史更活。另外，歷史課將把重心轉向經濟的發展，例如資本主義是如何興起的，它在明清時期如何引進中國，使中國與世界接軌。舉例來說，明朝以後白銀在中國開始流通，這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後，從美洲引進的。這個現象顯示，地理大發現對中國經濟發展有間接的影響，它刺激了貨幣的流通，也帶動了商業的發展。從過去習慣的政治史來看，中國是個封閉的國家，但從經濟史的觀點來看，華人與西方之間的民間交流已經非常繁盛了。

讓中國史走入世界史，是否使學生對中國歷史的認識產生斷裂的問題？委員們強調，這並不是斷裂，而是使歷史感變得立體化、多元化，培養孩子的世界觀。歷史本身就是一種選擇，而每個時代對歷史也有不同的看法。

過去的歷史教科書談論本國史時，主要是以錢穆的「國史大綱」為依據。錢穆的史觀固然有他一定的學術價值，但是現代年輕人普遍沒有憂國憂民的觀念，可見四十年前的舊教育已經不能用了。

委員們認為，只要有歷史的存在，就沒有亡國的問題。就像過去教科書刻意抹殺掉日據史，但日據史卻仍然存在。因為只要發生過的，就必然留下遺跡。

他們認為，所謂「消滅中華民國」的批評是不符合學術良心的。事實上，他們把中華民國的成立放在「蛻變中的中國」單元裡，更能看出中國在面對西方文化衝擊時如何因應，比單談「中華民國史」要更合適。

歷史是要培養公民的，而不是灌輸意識型態。每個受教育的人都有權了解真相，由了解真相後，才能產生真正的認同感。過去的執政黨行意識型態的教育，如今證明是沒有用的。可見一個聰明的政府是不會想去灌輸意識型態的。

這次制定的綱要在對外公布前，就已經在台中、花蓮、高雄等地辦過四場公聽會，高中老師們並沒有如後來輿論一般強烈的反應。之所以會飽受批評，他們認為是時機不對。因為不久前，國家考試用閩南語出題就已經觸動了社會敏感的神經。

這個綱要預定於民國九十四年使用，以銜接九年一貫課程。如果要更改，往後的進度勢必十分緊迫，尤其對教科書編者而言。

可以想見的是，沒有一部綱要會人人滿意的。雖然這次制定的綱要被指責為「亡國」，但南社卻反而批評他們中國史的份量太多。當時他們把中國近代史放入世界史，原本就是希望能避開意識型態的問題，然而萬萬沒想到，引起的反彈卻是出乎意料地激烈。無論如何，台灣史是沒有人反對的。他們認為，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。

拋開意識型態來看新課程綱要，則其中至少有四點是值得肯定的。一是「由近及遠」的原則，二是「培養具世界觀的現代公民」，三是把歷史的學習從背誦的迷思中解放出來，鼓勵學生自己建構歷史知識。四是側重與生活關係較密切的經濟史。

然而新課程綱要的「由近及遠」似乎與「培養具世界觀的現代公民」的原則產生了矛盾。首先，若遵循由近及遠的原則，則除了台灣史以外，離我們最近的莫過於從明清以來的中國近代史。但新課程綱要在上了台灣史以後，就跳入了遙遠的中國古代史，接下來又要以「世界」的眼光來看現代中國，那反而是由遠及近。如果要由近及遠，不如將中國古代史的部份改成中國近代史，那我們就能更了解自己。因為現在所謂的「漢族文化社會」基本上就是明清以來奠定的。我們現在的基本信仰、思想、價值觀，我們使用的語言、文字，乃至典章制度、生活習慣等等，都與明清文化有不可分離的臍帶關係。從世界史的觀點來看自己固然新鮮有趣，但若連自己文化的來龍去脈都搞不清楚，那就談不上認同感了。

其次，新課程綱要所標榜的「世界觀」也是可議的。事實上，所謂「絕對客觀的世界觀」是不存在的神話，那只有上帝辦得到。我們是人，不是上帝，所以必然要選世界的某一點才能「看得到」世界。例如站在台灣看世界，或站在美國看世界，二者的觀察當然大異其趣。以一五○○年地理大發現為分界點，其實就是歐洲中心主義在作祟。這也難怪，許多歷史學者們不是留歐就是留美。他們的思想觀念多半難免受到現代歐美文化的影響。很多人不知不覺就會誤把歐美人的觀點當成世界性的觀點，這難道不是無意間再度被殖民嗎？

參考資料：